「暗淡輕黃體性柔,情疏跡遠只留香。」到香港趕上了下雨。整晚滴滴答答,天放亮了,還沒有停。來趟香港不容易,總不能窩在屋裡。扒拉來扒拉去,找不到雨傘,許是丟了。丟就丟了吧,不能因為沒有雨傘就不逛街的。
妻子問:「去哪兒?」我說:「當然去看紫荊花。」妻子愣了一會兒,又猛然點點頭,恍然大悟的樣子,連連說:「去看去看。」出了酒店,向左邊走幾十米,再向右拐幾十米,就到了灣仔地鐵站。一路上有屋簷遮雨,偶爾有雨滴灑落到脖頸,感覺涼涼的,十分愜意。順著臺階往下走,發(fā)現(xiàn)地鐵站裡綠油油的,牆上貼著淺綠色的指甲蓋大小的瓷片,地面鋪著深綠色的一尺見方的水磨石地板,感覺回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內(nèi)地居室。從灣仔到金鐘只有一站,幾分鐘就到了。本想在金鐘看看街景,妻子看到地鐵出口有指示牌,說我們往海邊方向走吧。雨滴還在飄,可是打落在身上並沒有溼的感覺。走過一座天橋,下了一條斜坡小道,經(jīng)過立法會和特區(qū)政府總部大樓,就到了海邊。港島和對岸的九龍高樓林立,一座座摩天大樓直插雲(yún)霄,只見一團又一團的雲(yún)霧在樓際穿行,而樓頂在雲(yún)朵裏若隱若現(xiàn)。滿載貨櫃的遠洋貨輪駛進駛出,大大小小的遊輪遊艇絡(luò)繹不絕,還有三五漁民駕著一葉小舟捕撈作業(yè),維多利亞港灣的美景盡收眼底。妻子說:「我們先去看紫荊花吧。」
紫荊,一種在嶺南尋常的花樹,於我們卻有特別的意義。我和妻子同年畢業(yè),都是1997年。我深深記得畢業(yè)時的情形。6月30日上午,學校舉行了畢業(yè)典禮,校長為我們頒發(fā)了畢業(yè)證和派遣證,那時的畢業(yè)生包分配,憑派遣證到生源地人勞局報到,人勞局再根據(jù)所學專業(yè)分配到具體單位(忽然感覺好遙遠,人勞局是人事勞動局的簡稱,就是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局的前身)。畢業(yè)的學生當天沒有一個走的,全部留校,等著看當晚的回歸儀式。畢業(yè)前幾天,叔叔來看我,捎走了我的行李。一位同學住在傳達室,幫助清潔工打掃衛(wèi)生。清潔工晚上不來,空出一張鋪來,我臨時在這裏借宿。同學們要麼照相,要麼寫臨別贈言,或者收拾回家的東西。而我沒什麼事兒幹,捧著一本書看。看到天黑,忽然感覺樓道裏的氛圍與往日不同,不僅嘈雜的聲音聽不到,連個人影兒也看不見。一個人寂靜待著,感覺有些慌張。就像在荒原上,被同乘的人遺棄了,眼睜睜看著剛剛駛離的汽車絕塵而去,孤苦伶仃,無依無靠。我坐不住了,放下書到樓道裡喊,沒人應(yīng)答。到校園裡四下看,到處空空的。臺頭往前看,校園甬道旁的大階梯教室裡燈火通明。原來他們都到這裏了,我也快步跑過去。大階梯教室在教學樓一樓東側(cè),大約有兩三百個座位,往日上課總是坐不滿,感覺空蕩蕩的。今天不知怎麼了,一下子擠滿了,座位上過道上都是人,有的坐著,有的站著。同班的幾位同學見了我,驚訝地說,你倒是能沉住氣,再晚來一會兒,怕是擠不進來了。不知什麼時候,搬來了一臺屏幕很大的電視機,擺在講臺上。電視頻道裡放著什麼節(jié)目,忘了。只記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天,聊什麼也忘了。只記得頻道沒換,一直是中央一臺。所有的老師和學生,只有進的,沒有出的,都在等待著激動人心的時刻。晚上將近十二點的時候,大家說,快了,快了。那時還沒有零點的概念,習慣這樣講。十二點,也就是7月1日零時,回歸儀式直播開始了,鬧哄哄的大階梯教室裡瞬間安靜下來,不僅沒有人出聲,甚至感覺連呼吸都屏住了。在上小學的時候,老師就講,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。一個個都掰著指頭算,到了1997年,自己就多大年紀了。此時此刻,盼望已久的日子終於來臨了,心情怎麼能夠抑制呢?世居漠北,上學時未到過黃河之南。當國旗和香港特別行政區(qū)旗升起的時候,我才知道萬眾期待的紫荊花長什麼樣子。
再後來,我從內(nèi)蒙古調(diào)到廣東工作,和紫荊花有了頻密接觸。本以為是一種非常名貴稀少的花木,不料在城市鄉(xiāng)間廣為分布。植株高大,枝葉茂盛,一株樹長在那裏便形成一片巨大陰涼,樹下有擺攤修腳的賣瓜的,有搖扇下棋的,還有放一張?zhí)梢翁芍模跻桓执笾窆芪疅煹模c著了菸絲「咕嚕」「咕嚕」吸兩口,吸滅了再點。暖風如絮,溫情滿滿。冬天開花,春天也開,花朵與枝葉一樣繁茂,街邊小路天天有人掃,但早晨出門總是能看到花瓣鋪滿街巷的景象,粉紅的花瓣傲然綻放又悄然飄落,不矜不持,不喜不憂,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。真?zhèn)€是,「不搖香已亂,無風花自飛。」
之前也來過幾次香港。每次來,首先來金紫荊廣場。但是與妻子同行,還是第一次。臺頭仰望恢弘雄偉的會展中心,再度想起20多年前的難忘時刻。沉思時,忽然聽到有人叫,說要幫你們拍照嗎?原來是兩位中年婦女站在附近,有五六十歲的樣子。她們說,這麼好的風景,要照個合影啊!內(nèi)心正有這個念頭,有人幫忙,非常開心。攀談得知兩位大姐祖籍福建,在香港出生,其中一位過去在職業(yè)訓練局工作,另一位是她的朋友。兩人都退休了,經(jīng)常到內(nèi)地旅遊。她們說,內(nèi)地發(fā)展變化很大,吃的住的都很便宜,每次去都感覺不同。在海邊照完相,兩位大姐問我們,要不要去會展中心看看?我們說,要啊!我們就是來看金紫荊的!聊起畢業(yè)那年的往事,兩位大姐神情莊重地說,沒想到那一天在你們內(nèi)心有這麼重要的位置。我問她們,你們當時收看電視直播了嗎?她們說,收看了,感覺就在眼前,過去的時光是多麼難忘,又多麼值得懷念啊!偶遇的幾個人,邊走邊聊,不一會兒就走到香港回歸紀念碑前。望著聳立的紀念碑,大家心潮澎湃,感喟良久,時間過得好快,當年題寫紀念碑的國家領(lǐng)導人已經(jīng)去世了,還有很多參加香港回歸儀式的人和身邊的親友也已不在人世。時間,讓我們忘記了很多,又讓我們記住了很多。一行人唏噓不已。
瞻仰過紀念碑,繼續(xù)向前走。幾步路的功夫,就走到金紫荊前。臺基是用大理石砌築的,底部是一座半金字塔,塔腰上合圍砌築著方形長城,方城正中是一根粗壯的圓柱,圓柱上聳立著一朵盛放的金燦燦的紫荊花。塔基正面鐫刻著五行鎏金大字:《永遠盛開的紫荊花》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(wù)院 贈 香港特別行政區(qū)政府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。
兩位大姐說,在這裏一定要拍照留念。幫我們夫婦照相後,我們約請她們一起合影,兩位大姐愉快地答應(yīng)了。為了保證能夠照到正面,我們在旁邊排隊,等其他遊客照過了,約請附近一位年輕人幫助拍照。剛開始是正襟危坐式的合影,拍了幾張後,那位曾在職業(yè)訓練局工作的大姐說,咱們點個贊吧!為香港點讃!為祖國點讃!我和妻子補充說,還為我們的友誼點讃!兩位大姐說,對!為我們的友誼點讃!
港灣多雨,頭先只是雨滴,一會兒變成雨絲,再後來成為連綿的雨瀑了。廣場上無法待,只好找就近的地方躲雨。兩位大姐告別時說,歡迎你們再來香港!我說,一定,而且要寫一篇小文,記錄我此時的心情。嶺南四月,正是萬物生長時節(jié)。「春色方盈野,枝枝綻翠英。」透過層層雨簾,我看到那朵盛開的紫荊花經(jīng)歷風雨洗禮後,英姿勃勃,生機葳蕤,更加俊秀,更加喜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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